通道两侧的照明灯24小时亮着,像白色虚线,勾出墙壁的轮廓。机器轰隆隆地响,水哗啦啦地流,9年多过去,从没一刻停歇过。
每日每夜,1600多名工人轮流分散在16个区域施工,平均每隔20小时就要响起一次爆破声,堵在前方的岩石被炸开,形成一面直径6米的半圆形洞壁,人们给它支起拱架、喷上浆液固定,一天大约要耗掉30吨钢材和上千方混凝土。
最多的那次,一处区域一天涌水3.3万立方米,可以填满17.5个标准游泳池,留下的水痕如星轨。它们从铅灰色的穹顶浇下来,从两侧漏出来,让雨衣和雨靴都失效,工人们只得穿起救生衣,试图堵住这道啪啪砸在安全帽上的瀑布。
有时候水并不温和,39.5摄氏度的高温把洞里变成桑拿房,到处都是光着膀子、紧贴冰块大口喘气的工人,有处地段,水里还藏着超标990倍的古老菌落,让皮肤红肿溃烂,至少一年才能彻底恢复。
这些都发生在滇西南一处山体里,完成后,将衔接起从大理到瑞丽330公里长的铁路,结束当地不通火车的历史。以往居民们只能花9小时从昆明驾车到瑞丽,火车畅通后,时间至少缩短一半。
在地图上看,它从横断山脉西部最窄的腕部穿过,从19条地质各异的断裂带穿过,几乎涵盖了所有会影响隧道施工的不良地质条件和重大风险。中国大约有2万座铁路隧道,能称得上“世上最难修的”,创造多项“国内之最的”,只有这座在云南保山、长达34.538公里的大(理)瑞(丽)铁路高黎贡山隧道。9年过去,隧道正线开掘刚刚过半。
这活儿难干,参建的人都清楚。隧道开挖前,光是选址就用了10年,专家们制定出24套方案,才最终敲定它。但没人能想到,困难才刚开始。
唐健关上手电,闭起眼睛,搭乘的下行电梯逐渐加速到3.2米/秒,周围漆黑一片,带着呼呼风声和轻微的失重,耳膜跟着向外膨胀。
这是去往隧道的其中一条通路,入口在山腰上,垂直往巨大的山体里钻764.74米,比号称“中国第一高楼”的上海中心大厦还要多出100多米,它也是目前国内最深的铁路竖井,每次乘电梯上下,都得花上五六分钟。 “这可是‘地心之旅’。”项目上的人很骄傲。
说是电梯,实际它只是两层镂空的笼子,每层可以装11个人,再之前则是个敞着顶棚的金属罐,被吊上吊下,加速到极致还会左右摇晃。2020年5月,25岁的唐健第一次下井,两只手攥紧了安全带,生怕一撒开,自己就掉下去。
被调来竖井做技术管理人员之前,唐健只知道条件艰苦,对项目的了解也只停留在几个数字:“毕竟作业面700多米深,气压、环境会不会让身体不舒服?我会不会有风险?我敢不敢下去?这么大的挑战,我能不能坚持得下来?”
当他手心冒汗,脚也发软地从金属罐里出来时,听见机器的响声、钢材的碰撞声、水流的哗哗声,心也逐渐平静下来。“除了井深一点、水大一点、雨衣重一点,其他跟常规隧道没啥不同。”唐健说:“当然也更艰辛一点。”
每天,他都得在井下站8个小时,里面差不多30摄氏度,岩壁不停淌水,高空坠下的水珠砸得脸生疼,雨衣都挡不住,回到宿舍,他总能倒出半雨靴水来,脚底被泡得皱巴巴。到了冬天傍晚,井外只有0摄氏度,从电梯里刚升上来,整个人都冻得发抖,疲惫感袭来,雨衣越来越沉,像绑着30公斤沙袋,跑都跑不动。
那时候,竖井也还没挖到底,工人们只是被金属罐送到井下另一个吊盘上,悬在空中施工,身上绑着安全绳,时常被晃得晕乎乎。从吊盘和井壁的缝隙里,唐健看见底下是十几米深注满水的大坑:“万一人摔下去,还能游上来。”
吊盘很挤,只有十几平方米,最多容纳10个人,是正常人手的一半。大型设备没法下来,施工全靠最原始的方法——人的蛮力。一截环形钢1.5吨,几个人一起使劲往上抬,唐健这个本该只拿着图纸、负责技术指导、确保施工安全的人也跟着用力,一边抬、一边嘶吼着“1、2、3”,完全顾不上别的。
工作服洗了晒、晒了湿,不到半年就从深蓝色变成浅蓝色,掘进的速度却异常缓慢。唐健记得,哪怕24小时不停施工,一个月也才向前10米,蜗牛一样往前爬。“正常来说,700多米的隧道只需要三四个月。”唐健说,这条通路却已经修了5年。
工人们必须格外小心,2018年,竖井已经挖到了640米深,突然出现一个碗大的溃口,水汩汩往外冒,14个小时就从井底淹到距离井口5米,项目部用了一年多才清理好。
他们遇见过大型机械设备无法直接挪到井下的情况,只能把它们拆成一个个零件,到井下再组装;也遇到过岩层破碎的罕见困局,专家会开了一场又一场,烟抽了一根又一根,白发长了一簇又一簇,办法总能找到。
往隧道去的通路有4条,都在山体里。其中两条是跟隧道垂直的竖井,一条是带点坡度跟隧道侧面相连的1#斜井,凭借3.85公里的长度跻身国内最长铁路斜井,还有一条是隧道的出口端——工人们只能坐在铁皮焊成的简易火车上,摇晃40多分钟抵达作业面。每处通路都是这样一点一点费力挺进的。
斜井所在的点位在开挖前甚至没有通车的路,六七十个人带着定位仪,沿着河道来回徒步施工,晚上睡在帐篷里,渴了就煮河水,3天修出了6公里,带子一样缠在山上。后来,运送材料的大车把路面轧得坑坑洼洼,工人驱车上山只能一路颠簸,急弯一个接一个,稍不留意就可能冲下旁边的悬崖。从这里去最近的村镇也要一两个小时,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,工地上的人绝不轻易外出。这是工地上的“围城”:“出去了就不想回来,回来了也不愿意出去。”
大瑞铁路高黎贡山隧道由云桂铁路云南公司负责建设管理,中铁隧道局承建,工程项目经理部首批参建员工从2015年11月28日开始进场施工,直到8年后的2023年12月,才将这些有辅助通路陆续修好,全部转入隧道正线#斜井成为第一条跟隧道正洞贯通的通路。项目部的员工们特意在昏暗的隧道里扯了横幅合影,也在外面摆了酒。酒是动工前在洞口挖了大坑埋好的,每到一个节点,他们都要挖点儿出来庆祝。
那天也是项目副总工程师贾建波印象最深的一天,尽管他并不在现场。贾建波觉得这毫不矛盾:“这么长的隧道,其他入口都那么难,就只有那一个点位还算顺利。实现了一个阶段性目标,大家都很激动。”
“跟我们设计好的完全不一样。”从业20多年,贾建波从没见过这样出乎意料的情况,按照惯例天博,设计单位给出图纸,施工单位照着做就好了。图纸上写得很清楚,通路和隧道的围岩硬度还算不错,工程师们也很乐观,很有信心。
“第一任项目经理还说,我们最多五六年就把它干通了。”贾建波说,谁都没想到,高黎贡山的地质条件这么复杂多变,真正的山体几乎每米都在变化:“前一炮岩石挺好,后一炮岩层就烂了,出水成泥了。”
1#斜井工程部部长王欣也头一次碰见这种情况。“别的地方再难干,最起码打出来的还是石头。”他在这里最常见到的“石头”像柔软的豆腐,用手一捻就碎,很难撑住。
从没想过会出现的最为破碎的围岩,则跟脓包一样,已经将国内最大直径硬岩掘进机(TBM)困在隧道里两年。专家们给这些岩层起了个独属的名字——大规模高压富水泥化沙化花岗岩蚀变带。
裂缝的破碎岩体里是丰富且高压的地下水,雨林一般,从头顶和两侧墙壁往外流,在地面汇成小溪。有的地方湍急、没过小腿,因为混着水泥和砂石而浑浊,施工者们看不清地面,行走只能缓慢且谨慎;在清澈的地方,工人直接用它涮沾满泥浆的雨靴,泥罐车司机则掏出一块抹布,沾水擦拭车头。日积月累,一些墙壁被富含矿物质的水流冲刷,生出了红棕色的印记,长出钟乳石样的石头。
北方人王欣很喜欢云南的气候,四季如春、全年温润,空气里都是植物的香气。但隧道里却异常潮热,光是站着就冒出一身汗。穿着雨衣干活不方便,每次进入隧道,王欣都做好了全身湿透的准备。
这些水最热的时候天博,让隧道内的气温升到42摄氏度,即便是夏天,洞口也呼呼往外飘白气。冬天工人们穿着棉袄出工,一边往里去、一边热得服,口罩戴不住,每天都有中暑的人,伴随着眩晕、呕吐的症状。
项目部购置了两台大功率制冷设备,还有不少防暑降温的药品,甚至在工地附近建了一座制冰厂,每天生产60吨冰块运进隧道天博体育官方网站9年177公里高黎贡山隧道的中场战事,直到把环境温度降到28摄氏度以下。
大多数时候,洞外的工地还算安静,很少有人走动,只有运送材料的大车往返。越往里走,噪音才越强烈,机器启动的时候,震得心脏突突狂跳。人和人之间很难直接用语言交流,更多靠手势和手机上打字,实在急切,他们才张圆嘴巴、扯着嗓子,洪亮地吼出一声“哎!”晚上收工,嘴巴和鼻子全是黑色的粉尘。因为环境太恶劣,有的工人刚干一天,连工钱都不要就走了。
王欣的一项重要任务,就是仔细地查看这些围岩断面的情况,是否完整稳定,有没有可能出现突涌——流出来的水不再是水龙头一般的细流,而是变大,也变浑浊,碎石剥落,控制不住会有像山体滑坡一样坍塌的可能。
2016年11月起,王欣又注意到了一个新变化——山体开始将部分支护钢架挤压得变形扭曲,刀口似地凸出来,有些钢材断裂、被向外挤出1米,更夸张的时候,甚至把900多吨的TBM抵退了87厘米。
他从2015年开工起就生活在大山里,已经看熟了山。他记得山的走势,识得山的轮廓,可那回,他第一次听到了山的声音——石块挤压时发出的“咔咔”声。
电梯下行的速度慢下来,唐健也睁开眼睛,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。气压变化带来的耳鸣还没消退,那些嘈杂的声音还是一股脑涌了进来,在唐健的脑子里来回震颤,像愉悦的协奏曲,声音越大越杂,越能让他安定下来。
“这说明施工是正常的。”唐健解释,特别是井上出渣的声音,吊桶把爆破出来的碎石从井底拉到高空,再卸进车斗,像轰隆的雷鸣,让他踏实极了。
吊桶每10分钟上行一次,每天要响240下,但凡迟了一刻,他的心都悬起来,居住的生活区紧挨着工地,晚上没有出渣声,他睡不着。妻子刚到工地时,因为“哐哐”的噪声没少抱怨,想换个地方住,被唐健一口拒绝。“万一施工出现问题,我怎么能第一时间知道呢?”
和所有建设者一样,来到大瑞铁路项目部之后,唐健练就了飞速穿衣的本领,必要时刻,半小时内他就能从住屋赶到作业面。在他们的世界里,工序的循环是时间的刻度,两个循环相当于三天。闹钟即便关上,他们也会准时在早班会前醒来。刚来的时候,唐健每天都能听见井底传来2-3次爆破的声音,震得窗户都晃,后来有一天窗户又晃,他下意识以为又在爆破,看手机才知道是地震了。
手机必须24小时畅通,为了不漏掉重要来电,王欣选了个可以连续振动的铃声,把音量调到最大。工友间谈论最多的是隧道,刷手机关注最多的也是隧道。日复一日,隧道扰动着他们的情绪,高兴是因为掘进顺利,低落是因为进程缓慢。
生活里,唐健是个爱开玩笑的年轻小伙,调皮到拆掉家里电视再拼回去,遇事不太计较,吃什么、玩什么,差不多就行。妻子让他收衣服,他就乐呵呵地去做。
电梯就是他的“结界”。在闭起眼睛、沉默下井的5分钟里,他考虑的全是工作安排,湿漉漉的空气、飘散的潮味、升高的温度……井下的一切都让他毛孔打开,迅速切换成另一个人。
手电和卷尺是他的“武器”。他不再需要带着图纸下井,数据都记在脑袋里,每一米都是他参与的,哪怕巷道错杂得像个迷宫,也十分了然。
最惊险的一次是水泵失灵,积水迅速没过膝盖,再不抢修好,整个工程就要功亏一篑。他没有逃跑,而是深吸了两口气,听着那些熟悉的“噪音”,渐渐感到一切都还在掌握,在还差30厘米就要淹到泵站的时候,是唐健跟另外5人找到了问题电路,最终解决了难题天博。
多变的地质条件让他更加谨慎。“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。”这样的经验被他一以贯之,开车不急了,就连刷鞋都要仔细检查几遍有没有漏掉的污渍。
跟唐健一样,24岁的李永内向,和陌生人说话都得盯着地面。可一旦进入隧道,他就必须不停周旋在各张不同的面孔之间,大声向他们交待施工的要点。反应必须要快,想法必须得有条理,他不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学生,隧道让他迅速成熟,变成独当一面的工程师了。
事实上,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生活状态。这些工地实在太偏远了,藏在深山的褶皱里,甚至没有具体的名称。只有将地图放大、再放大,才能找到几个米粒大小的驻地。
工人下工了,就搭条毛巾去澡堂冲干净;不想吃食堂,还有专门的灶台供自己做饭;觉得乏味,可以在小卖部买点泡面、零食和饮料。落日余晖,晚风和煦,工友们坐在篮球场边的长凳聊天、逗猫,旁边是新修砌的花园,有秋千、凉亭、草坪、从旁边山头移栽下来的芒果树和轮胎改成的花坛。
项目部特意圈出一块园地,取名为“开心农场”,可以钓鱼,可以烧烤。每个班组都分到一块菜地,比赛蔬菜的长势。他们从镇上买来鸡苗、大鹅,逢年过节就宰来吃。有时也会吸引山上黄鼠狼、豹猫下来,把肥鸡肥鸽叼走。
当然也很少有生面孔会进来,除了运送材料的司机。两方带着对彼此探究的目光,好奇地抓紧时间,攀谈几句。司机们打听最多的是隧道怎么还没修好,工人们则对一切都感到好奇,当地的习俗有哪些、传统美食怎么样,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。
“这里就是我的‘家’。”9年来,王欣的生活起居都在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板房。一张双人床几乎占满整个里屋,剩下的就是简易衣柜和几个塑料桶,外屋是他的办公室,桌上的烟灰缸全是烟头。
2017年春节刚过,妻子带着2岁的儿子来探望王欣。刚从机场出来时,儿子避开了他的拥抱,躲在妈妈身后,打量这个经常出现在视频、很少回家的人,后来在车上,才主动贴过来,让爸爸抱着他。
为了迎接他们的到来,王欣买了新的餐具,开始自己做饭,忙完工作立刻回屋看看。他陪着孩子画画、做游戏,跟妻子爬山,去附近的村庄散步,以前总忘了洗的衣服,现在立刻就收拾干净,这个时候,他才突然有了家的感觉。
有时王欣也动摇,9年过去,隧道只完成了一半,自己还要不要坚持下去?但当他看见隧道,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——从荒山到成型,是自己带着它一天天长大。他总会想起喜欢的球星詹姆斯,步入中年,体力下降、战绩下滑,但也还在坚持。
隧道总有一天会贯通的,王欣相信。那时候,多余的场地会被拆除,恢复成原样,而他们将离开,就像没来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