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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博官网黄甲高处的麻羊

发布时间:2024-06-07 03:22:01人气:

  天博官网黄甲高处的麻羊这种生活对我后来的影响,一是经常梦见故乡那三五平方公里长满庄稼的原野,原野上,歪斜的草房门洞开合,出入着衣衫破旧的男女。我就是其中一个。

  二是某些时候,我保持着乡人特有的习惯。比如记事。乡人记事,疏于年份,常代之以那一年发生的对他们来说影响深远的事情。诸如,分赵地主房子那一年,毛主席去世那一年,土地到户那一年,刘调戏陈二娘那一年。

  由于热衷历史,我对年份原本是敏感的,但那只限于书本上。现实中,我也像乡人那样,用某件事代指某一年。尤其是那些刻骨铭心的大事。比如,2008,这一年,我常用大地震来代指。那一年,我40岁。惯常意义上,我把这一年作为人生的分水岭。

  所以,这篇关于黄甲的文字,在闲扯了这些篇幅后,其实,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:大地震那年春天,也就是大地震之前两个月的时候,那个开花开朵的三月,我执着于漫游,家门口的漫游。

  说是漫游,其实不如说闲逛更准确。春节前,我刚拿到驾照,看见拖拉机也想把司机扯下来,自己一坐上去练练手。春天到了,阴冷的盆地从冬眠中苏醒,太阳这只金色的甲虫天天爬到东门的电视塔上,一丝不苟地照耀着这座忧郁的城市,就像要弥补它在冬天的缺席。花都开了,草都萌了,树都绿了。那年春天,几乎每个下午,我都独自驾车走出城市,到四周的乡村闲逛。

  有一天,我出了南门,过了华阳,慢慢从一马平川的城区折进了山丘起伏的乡村。沿着一条两旁开满油菜花的山路,密集的农舍消失了,空气中弥漫着油菜花的清甜之香,间或两三树桃花,自娱自乐地开在山崖边,它们惟一的欣赏者是体态优雅的画眉。

  随着山路变窄,油菜花和桃花也消失了。转过山角,天上突然飘起了细细的丝雨,空山鸟啼,让人突然有种阴郁和不安。这时,前面的路上响起了一阵阵爆竹声。虽是春天,却还没到清明,不是上坟祭祖的时候天博。这荒村野岭的,怎么会有人放鞭炮呢?

  峰回路转,我看到盘山公路两侧,密密麻麻地垒着大大小小的坟莹。原来,我只顾贪看风景,竟顺着山路走进了一座古老的坟山。至于鞭炮,那是一些正在下葬的孝子们点燃的。他们就在不到一百米的山弯里,哭着、喊着、叫着,所有的声音都在鞭炮炸响的间隙,迫不及待地被山风送过来。

  我紧踩油门,汽车一阵怒吼,急速穿过了鞭炮声。当我再一次听到画眉的鸣叫时,我已来到山下。然后,我眼前出现了一些千篇一律的房屋,我知道,我已重返人间。我闻到了酒香、花香、卤肉香和火锅香。

  这是一座镇子。街上人不多,店铺门前,阳光泄地,一些人歪在竹椅上,受用地晒着春天的太阳。两条狗和一只猫,也学着人的模样,慵懒地打开四肢,像是要用热气腾腾的阳光泡个澡。

  我寻找这座镇子的名字。一会儿,我看到了街边的路牌:黄瓦街、王家场上街(王家场,倘去掉那个家字,倒是和我老家村子的名字一样)。我自然无法从这些街名判断是哪一座镇子,直到我看到了一家餐馆。

  餐馆门前树着一个歪斜的肉架,肉架上悬着一只剥了皮去了头的羊,羊肉色泽暗红,红里又点缀着白,那是羊的膘。餐馆名叫阮老幺羊肉馆。我当然不知道阮老幺是谁,也从没在这里吃过饭。

  但看到羊肉,我断定这镇子是黄甲。因为成都周边,以羊肉而知名的只有黄甲。及至我看到街边的一座雕塑时,我知道我猜对了。雕塑是一头羊,雕塑基座上有一行字:羊吃青草猫吃鼠,各有各的命。

  成都人爱吃羊肉汤。大冷的冬天,炉火熊熊,一锅混杂了羊肉、羊血、羊肠、羊肚,以及各种蔬菜的羊肉汤,安静地坐在火焰上,肉鲜汤热,滋味妙不可言。其实不仅冬天,即便盛夏,成都人同样爱吃羊肉汤。

  但是,在成都把羊肉汤生意做得最红火的,却不是成都人,甚至羊肉汤也不叫成都羊肉汤,而是简阳人做的简阳羊肉汤。成都市中心,有一条叫小关庙的小街。

  街两旁,几乎都是青瓦覆顶的木结构老房子,一楼一底,楼板都用木板铺就,踩上去,就发出沉重而烦燥的吱吱声。对成都人来说,这条不过三四百米的小街名声在外,它是和羊肉汤,尤其简阳羊肉汤划等号的。

  十多年前,我刚到成都时,这里就已经是羊肉汤重镇了。我们常去的是靠近巷口的那家,叫简阳元山羊肉。大堂之外,还有两三个简陋的包间。羊肉汤除了味美,还实惠,特别宜于我们这些把一顿大酒喝得无比漫长的人。

  倘是请客的人钱包不鼓,在两斤羊肉一斤羊杂之后,可以不时要上一份白菜或是一份青笋、一盘豆腐,所费不多,却吃得热闹而持久。并且,如果是中餐的话,桌上的盘子一旦空了,一眼便能看出来,而汤锅里到底还有多少内容,无人一眼看透,即便只有一锅浑水,也总能打捞出一些羊肉或蔬菜的残渣。

  那时候,这家简阳元山羊肉店是我们的据点。荤菜是羊肉汤,素菜是羊肉汤,汤是羊肉汤,饭还是羊肉汤――待到肉和汤都吃尽了,一席将终时,要上两三个碗口大的锅盔放进汤里一泡,便是耐饥的好饮食。

  酒是老板自泡的青梅酒,一斤一瓶,只管将些上来摆在桌上。兴致高时,我们从下午六点,一直喝到晚上十二点,直到老板打着呵欠宣布要关门。

  那时候,我只知道简阳羊肉汤,却不知道黄甲羊肉汤,尽管双流下辖的黄甲离成都要近得多。黄甲羊肉汤的出名,似乎是后来的事。记得有一年的新闻说,黄甲举办麻羊节,小小一座镇子,竟然有好几十家羊肉馆。冬至那天,一家羊肉馆要卖出上百只麻羊。

  我和朋友默默地算了一下,也就是说,单是冬至那天,一家羊肉馆的老板,就有可能挣五六万块钱。这可是十多年前的五六万块钱啊。那时候,一千字的稿费大约也就一百元。我和朋友坐在简阳元山羊肉店的阴影里喝酒,算完帐,我们默不作声,只好又喝了一杯。

  成都以南,平原渐渐为浅丘和低山取代,其中一列青黛的低山弧线般耸在平原边上,叫牧马山。据说,蜀汉时,刘备曾令手下将领在这里牧马,因而得名。有一段时间,牧马山是成都非常高大上的地方,因为那里有成都的第一个别墅区。

  我的一个有钱的朋友在牧马山买了一栋别墅。有一天,我们应邀前往作客。别墅宽大,高敞,大理石光洁可人,巨型吊灯搔首弄姿。有钱的朋友备了家宴,我们坐在他的花园里。时令已近中秋,一株枝繁叶茂的桂花,开出金黄而香的小花。

  园子很中国,喝的却是洋酒。有钱的朋友指挥佣人,把龙虾、螃蟹次第端上来。天色尚早,夕阳还恋恋不舍地挂在牧马山的那一端,像一枚没煮熟的蛋黄。

  一墙之隔,便是正在秋收的田野。水稻都金黄了,农民们在田里忙碌。以远处打谷机的隆隆声为背景,我能清楚地听到围墙那边劳作的农民们的对话。

  应该是一对中年夫妇吧。男的说,哎哟喂,老子的腰都要累断了。女的说,明天就干完了。就可以松活一阵了。男的说,球哦,谷子打完了,过段时间又要点麦子了。女的说,泥鳅都变了,你未必还怕钻泥巴嘛。男的说,怕个锤子。女的说,那你抱怨啥。

  男的说,不说了,先抽根烟。晚上你去胡二婆店子头切点卤菜,再拿两瓶冰镇啤酒。女的嗯了一声,没回答。男的又说,对了,你先回去,顺便把羊子牵回家。女的说天博,要得。男的说,还有一个钟头天才黑,我把这块田干完。

  晚上,喝得有六七分酒意了。月亮升上来,又圆又大,把满天星子都衬托得极为渺远。白花花的月光下,园子里的植物像抹了一层猪油。有钱的朋友说还没尽兴,热情地扯了我们,喝令司机开车。他说,走,去吃夜宵。

  十多分钟后,我们抵达了一座灯光昏暗的镇子。街头,有两家烧烤摊和一家卤菜店,以及一家羊肉馆。经过卤菜店时,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,店主果然是一个老年妇女,打着哈欠,只是不知道是否就是围墙外那个男人说的胡二婆。

  那个晚上的夜宵,我们吃的是羊肉汤。那时,我才知道这个镇叫黄甲,它以出产麻羊而闻名。就像简阳羊肉汤风靡全川一样,黄甲羊肉汤原本也该风靡全川的。但那时,黄甲羊肉汤还局限在一个小角落,还鲜为人知。

  好几年过去了。有一天,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,我的一个以好吃而闻名的朋友打来电话,邀请我去喝羊肉汤。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小关庙,是小关庙的简阳羊肉汤。但朋友说,不是小关庙,是黄甲。黄甲麻羊,吃过吗?优秀得很。我想起几年前的往事,哦,我知道的。我说。

  天色向晚,冬天的四川盆地,夜色来得比潮水还迅猛,忽匆匆的,像是赶着去约会的毛头小伙。我们驱车前往黄甲。那时候的成都还不像今天这么铺张浮夸,城市要小得多,刚出三环,田野就连成一片,其间孤岛似地漂浮着一些村落和小镇。

  很要命的是,那时候也没导航,我们竟然迷路了,我们不仅没法找到好吃朋友说的那家羊肉汤馆,甚至,就连黄甲在哪个方向,也全没把握。

  乡村公路没有路灯,月光微茫,勉强能看清路旁的树木和秋收后的稻草垛。我们想找个人问路,但无人可问,四下里一片安详和宁静,成都平原就像一块收割后的田野,不但粮食颗粒归仓,就连喋喋不休的青蛙和忙了一季的农人也都颗粒归仓了。好不容易,我终于看到路旁有栋房子,透出幽暗的灯光,一个模糊的人形蹲在房前。

  我从副驾下车,客气地叫了声师傅,然后向他打听去黄甲的路。师傅站起身,是一个中年男子,风吹衣飘,瘦得像根竹竿,面目漆黑,说话时却露出了白得可疑的牙齿。

  他说,黄甲,嗯黄甲嘛,就是黄甲。以前我去过的,黄甲。我耐心倾听,期待他能用手指一指,说一声,顺着这条路,抵拢倒拐。可是,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吐字越来越含糊。

  我已经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。我只好打断他,师傅,麻烦你指下路,黄甲该往哪边走。他突然提高了声音,黄甲,嗯黄甲嘛,就是黄甲,以前我去过的,黄甲。这时,我开始怀疑,他可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。因为,借助车灯的光,我隐约看到他表情呆滞,乱蓬蓬的头发野草一样胡乱披在肩头。

  问路问到疯子,我只能落荒而逃。在田野间的沙石公路上转了大半个小时,我们终于寻到了黄甲,并找到了好吃朋友去过的那家羊肉馆。羊肉汤冒着腾腾的热气,汤色白若奶汁。据说如果是真资格的羊肉汤,得用羊骨头和羊脑壳文火慢炖,才能熬出这种白汤。但如今的羊肉汤馆早已没有这份耐心,也不愿花这个成本。所以,白汤大多是用化学原料勾兑出来的。

  我们坐在喧哗的人声中,喝汤、吃肉、饮酒。偌大的大厅里,尽是些吃得口角流油的食客。时值寒冬,一个个吃得面若桃花,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。“吃了羊肠,不穿衣裳”,这是四川的一句俗话,大抵是说羊肉的温补吧。

  再一次去黄甲吃羊肉,又是两三年后了。那一次,也是应朋友邀请,而朋友呢,却又是受了我不认识的他的朋友的邀请。就像那句广告词说的:朋友的朋友,也是朋友。所以,我欣然去了。

  从前的沙石公路不见了,代之以宽阔的水泥路,两旁花木扶疏,隔三差五树了路灯,灯光瓷实、洁白,让我想起久违的黄甲羊肉汤的汤汁。

  请客的是一个房地产开发商,像大多数房地产开发商那样,衣着考究,双眼习惯性向上翻。吃羊肉的地方不再是从前那种人来人往的大厅,而是一座有池塘和亭台的园子。

  园子里,新植了草皮,栽种了些还在发育的树苗,十来座白色的蒙古包立在草坪上,让人恍惚间以为穿越到了蒙古。细看,蒙古包其实是水泥的。

  每座蒙古包都是设施完善的包间,除了一张巨大的餐桌外,还附设有机麻、沙发、卫生间。羊肉汤也不像小关庙或是黄甲街上那样,一口锅盛了,下面是呼呼燃烧的天然气灶,而是一人一只精致的小铝锅和自行调节温度的微波炉。

  就连羊肉、羊肠和羊血,也分割得更为小块,装盘也更为斯文,仿佛只有这样,才能让原本草根的羊肉汤,配得上开发商有钱有势的高尚身份。嗯,人家开发商,已经开发过七八个高尚社区了。酒自然是茅台,并且,酒瓶上还贴了一张什么特供的红纸,表明它的血统绝非普通人可以问津。

  羊肉汤的滋味全忘了,惟独记得的只有一个细节。其时,某个大人物刚发表讲话,批评房地产价格太过虚高,开发商也应该流着道德的血。大家都以为,房价应该有下降空间了。

  孰料,那位开发商习惯性地向着天空翻了一个白眼,慢悠悠地说,我们几家大开发商,昨天刚碰了头,每个平方米再涨五百。

  开发商端起酒杯,滋儿喝了一大口茅台,这年头,我就没服过谁呢。来,这茅台还将就,是专门到茅台酒厂订制的,一般人可喝不到。

  许多年过去了,原本破败狭小的黄甲大了、新了,但也千篇一律了。倘若把它和川西小镇混在一起,除了作为标志的麻羊,你已经无法找出更多的个性。

  那个冬天的午后,吃了黄甲羊肉汤,我在镇子里缓慢行走。我看到了各种和麻羊、和羊肉汤有关的东西。羊的雕塑有好多处,有一座甚至如同纪念碑那样高大。

  “祖传羊肉汤,打包回家,送羊血、小米辣香碟”,这是一家正在营业的羊肉汤馆的广告牌;“双流县黄甲麻羊产业协会、双流县黄甲麻羊养殖专业合作社、双流县科技专家大院成都麻羊分院”,这是某家门前悬挂的三条匾牌上的文字,也不知道这三个单位都干些什么;“欢迎大家来品尝,喜气洋洋喜羊羊”,这是一家餐馆的不像对联的对联;“黄甲,与羊共舞”,这是进入镇子的一座牌坊的宣传语。

  黄甲镇的牧马山一带,尽管已不像二十年前那样,曾经是成都几乎惟一的别墅区,但这十来年,又开发了不少别墅盘。这些别墅盘大多有一个颇为崇洋媚外的名字,它们叫蔚蓝卡地亚,叫萨尔茨堡,叫维也纳森林。总之,听上去一派异国风光。

  相映成趣的是,在牧马山通往黄甲的十字路口,一座小山的半山腰,几个名字洋气的别墅小区附近,公路中间的环岛上,是几头灰白的麻羊的雕塑。麻羊背后,有一块巨形石墙,墙上,同样是几只麻羊。另有两行字:引来祥畜上千年,观赏美眉竖十字。落款是蜀中名人流沙河。沙河先生旧学深厚,曾撰过好多精妙对联,但这一联却委实让人难以夸赞。大约是命题作文之故吧?

  不过,对联倒是说出了一段关于麻羊的往事。一个说法是,蜀人是从岷江河谷一步步迁徙到成都平原的,那时的成都平原,还没有都江堰,也就没有水旱从人、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。

  那时候,岷江、沱江及其支流随时改道,平原常常成为泽国。蜀人就在大地上东游西荡,避开无处不在的洪水。牧马山一带,虽然山并不高,到底比一马平川的平原能避水。于是,蜀人的一支就来到这里并安居乐业(我想起多年前那对隔着围墙收割水稻的夫妇),其间,麻羊渐渐成为他们最主要的家畜。

  这一点,似乎也有些道理,比如陆游就有诗说,“醪酒芳醇偏易醉,胡羊肥美了无膻”。流沙河对联的下句,所谓“观赏美眉竖十字”,并非真的指美女,而是说黄甲麻羊。黄甲麻羊长着一张画眉脸,毛皮呈十字状皮纹。是故如是说。不过,对不知情的外人而言,对联几乎不知所云。直言了,沙老勿怪。

  那个春天的下午,太阳正好。麻羊雕塑下面,歪着一个中年男人,大约是中午多喝了几口,面色暗红,团在石头上呼呼大睡。几只蜜蜂嗡嗡地飞,落在他背后的羊雕上,像是几枚暗的图钉,把羊钉进了石头。无端地,我又想起那个隔着围墙劳作的农民。那个秋收后的夜晚,他吃了胡二婆的卤肉,喝了冰镇啤酒吗?

  随着城市扩张,牧马山一带已经鲜有稻田。在入住率极低的高尚社区之间,森林苍翠,宽阔的道路四通八达,农村和城市的边界正在模糊。同样,我也几乎没看到过黄甲麻羊,它们都被张着大口的城市赶到了更为边远的乡村吗?

  惟有向晚时分飞过天空的鸟儿,麻雀、乌鸦、黄鹂、画眉,它们的族群比以往更加兴旺。它们尖叫着,扑打着,从这棵大树飞向另一棵大树,从一匹山梁飞向另一匹山梁。它们婉转的叫声,让这个春天的黄昏变得潮湿,如同那条通向黄甲镇的道路。细雨无声地涌上来时,灯光渐渐变得朦胧而柔弱。

  那时候,对农人来说,最重要的家禽与家畜是这些:牛(耕田必须。当然,这种贵重大牲畜,农民个人是养不起的,只有生产队才能养几头);猪(除了提供源源不断的农家肥,它还是劳作一年后,大人娃儿期盼已久的杀猪过年);鸡(许多家庭买盐巴的主要来源。甚至,代销店里,鸡蛋可以当作硬通货)。至于羊,罕有伺养。

  有一年,大概是我们家的猪害瘟死了,改养了一头羊,一头与黄甲的麻羊同族不同宗的黑山羊。那时候祖父还在,还没有因那次意外落水而风瘫。

  每天,他把黑山羊牵到外面的田埂上,任由它啃食乱如钢丝的铁剑草。傍晚,他把黑山羊牵回家天博,小心关进破旧不堪的羊舍。祖父说,等到过年,就杀羊子吃羊肉,羊皮还可以拿到供销社卖几个钱呢。

  然而,还没等到过年,那头总是瘦骨嶙峋的山羊就被父亲牵到集市上卖了,以便买回一些作为主食的玉米。玉米面在铁锅里烙成饼,或是渗了水搅进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中,那顿饭就变得幸福欢畅。

  过年时,我们家没有杀年猪,也没有那只曾经的黑山羊可杀。那个寒冷的夜晚,油灯扑闪,雪过无声,鼎锅里烧着水,祖父和祖母坐在又厚又黏的黑暗中打盹,我们眼巴巴地望着黑漆漆的大门。突然,大门吱呀一声,一个人顶着满头风雪走进门。那是早晨就去了公社驻地的父亲。

  父亲提着一只竹篓,竹篓里,盛着我们渴盼已久的年货,是一笼肥肠和一只羊头。肥肠又细又长,成圈团在竹篓中间,像是一根散发出腥味的绞索。羊头瘦削,留着一部黑而长的胡须(后来我看到作家契诃夫的胡子,总要想起那颗羊头),一些未化的雪花凝在羊头上,它的表情显得格外严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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